王德璠/攝
潮宗街里話長沙
文/唐櫻
晨風里,陽光在入云的高樓間隙穿行投射,這是它在一天里最溫柔的時候,搖搖晃晃的公交像火車一樣順著大街走走停停,小汽車在每一個紅綠燈路口匯聚、排隊,還有行色匆匆的行人、電摩,剛剛開門迎賓的超市店鋪們,一下子涌進客流——這是這座城市最興盛繁華的樣子。而我折步進入的這條老街,它安安靜靜的麻石板路上,卻還少有人在,夢憧憧一副沒睡醒的樣子。
從北正街起,途經(jīng)“賽博朋克”風格的標星立場、潮宗街字墻、潮宗麻石古街、長沙文化書社、北棟公館、九如里公館,我起初的終點設置在楠木廳,設置在那里金燦輝煌的楠木古件上。但我沿著這麻石古街走走停停,手指輕撫過磚磚瓦瓦,思想里新老文化激流碰撞,眼前古宅新顏,一時便恍若剛走過了一段長沙百年。
經(jīng)歷三千多年歲月風煙,這長沙城仿佛老了;
沐浴三千多年激昂豪氣,這長沙城明明還很年輕。
我低頭沉思,難道是1938年那場慘絕人寰的大火奪走屬于這座城市諸多的歷史建筑的緣故,使留下這不多的老樹、老井、老街,和仿古建筑只能充滿滄桑和遺憾?
長沙城在“文夕大火”后殘存的老街老宅其實不多,是人們在重建家園時仍舊延續(xù)了老街地名,因而那街名是古舊的,而城市卻建于廢墟之上。答案當然有些殘忍,但好在人們是善忘的,只要新街能帶給人們安寧幸福,現(xiàn)在與未來也就是光明的,一切就向前看吧。
“老街”,就成了人們心頭的記憶,只是肌膚上的一些痕跡。
我想過很多次,人們是借著什么來保留老街名字的呢,現(xiàn)在我走進潮宗街,便突然懂了。
長沙很老,但到明朝洪武年間重修至九座城門算完成基本格局,城西臨江碼頭多,便從北到南依次修了通泰門、潮宗門、驛步門、德潤門。這一頭挑著“潮宗門”的麻石街就叫“朝宗街”,有“朝拜祖宗”之意,它是城里去湘江河運碼頭的必經(jīng)之道,販夫走卒每日江邊挑水賣,使得滿面時常濕漉漉,慢慢地“朝宗街”也就變成了“潮宗街”。
文夕大火將眾多民房燒成瓦礫,面對寒冬的即將到來,人們只能于悲痛中立即開展自救,他們清理出空地,并順著麻石路留下的經(jīng)緯搭起了簡易窩棚,并以倔強的身影固守著古城且沿用著舊名,直至整個城市重新在廢墟上建立。
若說井眼流淌老長沙的血脈,那麻石路就筑就了老長沙的鐵骨吧。
這些鐵骨源自望城丁字灣盛產(chǎn)的“麻石”。麻石有“五百年長一寸”之說,證明它異常堅固也經(jīng)得起歲月打磨,從雍正至光緒年間,長沙城大街小巷都被鋪上了麻石路面。鋪路石為長條形狀,根據(jù)街巷寬窄中間橫排、兩側(cè)直鋪,鋪出路面平整而堅固,鑿出的紋路確保它光滑還防滑。每逢雨后,街面都會被雨水沖洗得特別干凈,夏天里,孩子們愛赤腳在路上跑來跑去,感受來自麻石的溫潤??上О倌旮?,長沙城目前只保留下了潮宗街、太平街等3條麻石街了。
潮宗街還是其中最古老、最長、保持得最完整的一條麻石街。
前些年我采訪過一位曾在潮宗街上住過的老人,她父親曾跟著毛主席干革命,是有技術有勞動力的泥木工人,因而她家在文夕大火災后重建的窩棚就造得相對堅固——是用竹篾片編織成四圍墻撐,里外糊稀泥巴曬干,這樣就能防風和保溫。但麻繩專挑細處斷,1946年末長沙城局部暴發(fā)疫情,染病的人上吐下瀉不幾天就歿了,因而有患者的街道就都被堵路封街,當時她家被封了。她說當年還有兩個十五六歲的哥哥和兩個幼小的弟弟妹妹,都夭亡在這場疫情中,母親也因此急出了瘋癥。她父親設法找來了一推車生石灰,將自家土房子里外涂抹,使她還是逃過了一劫……
抗日那段歷史留給了長沙太多傷痛和痕跡。前些年,潮宗街在老街整治改造中,于一所民房下發(fā)現(xiàn)一處堅固的防空洞,就是人們?yōu)槎惚苋諜C轟炸而建的防空掩體,現(xiàn)在已將洞頂?shù)拿穹坎鸪?,改建成一座“朝宗亭”??谷諔?zhàn)爭時期的長沙還是一個“中轉(zhuǎn)站”般的存在,無數(shù)的南下和西遷都免不了經(jīng)過長沙,也因此在長沙的各個角落都留下了歷史足印,這樣的足跡在潮宗街里更多。周恩來的警衛(wèi)員還曾在《憶長沙大火時的周恩來》中提到,文夕大火當夜,周恩來和葉劍英正在八路軍駐湘通訊處樓上辦公,他們是冒著大火隨民眾一起順潮宗街趕往江邊。
潮宗街的一條小巷里還有一處“梓園”。梓園巷口建有一個青磚白墻的小里門,穿過里門,巷子里多是白墻黛瓦的老式二層建筑,它們斑駁陸離,此處曾是清嘉慶禮部尚書劉權之宅第。百年古宅門臉并不夸張,它飛檐翹角十分清秀,且兩只翹角上掛著一對紅燈籠,門兩側(cè)臥一對抱鼓石,鼓頂上各趴一只絲毛狗子似的石獅,精美絕倫。入戶去看,在這一千多平方米的小園子里還深藏著一座二百多平方米的宅院,園內(nèi)也有一座飛檐翹角的小戲臺。據(jù)說,后來這里還是晚清布政使張自牧家的“絜園”,也曾在民國時期被改造為“民國旅社”。張自牧與郭嵩燾是好友,同治十年(1872)三月,他們與羅汝懷、李元度、何應祺、朱克敬等十多位名流聚會于此,郭嵩燾在《絜園展禊圖記》中記載說,“入園引回廊,兩梧矗立”,且“左右修竹颼颼”,頗具園林之勝。
潮宗街真是文人薈萃啊,我就是從這些細碎的情節(jié)里看見潮宗街過往的。我還聽說,在全網(wǎng)票選“最長沙”的文旅打卡地活動中,在大眾熟知的30個候選網(wǎng)紅景點中,潮宗街的人氣一騎絕塵,一度“斷層”了第一。那潮宗街為何能擁有如此高的人氣呢?
漫步老街,我看著許多高大的欒樹織綴出這條街的綠茵,一整個夏天它都在綻放金色的小花朵,花朵兒飄零落了一地,像綴在麻石路面上的小星星。街兩側(cè)那些斑駁舊墻有的來自舊時代建筑遺跡,綠色的植物沿著墻角攀緣而上,走在這里宛如置身于紛亂動蕩的民國時代,若一處處細打量,卻發(fā)現(xiàn)時光已經(jīng)封閉了穿越回溯的入口,只能在這沉睡的舊建筑邊窺見現(xiàn)代煙火。街道右側(cè)有一些小吃店,老板坐在門口擼著貓兒同鄰居聊天兒,門前扯著的晾衣繩上掛著一直溜衣裳在曬太陽……
現(xiàn)在人們常說的“潮宗街”其實是由多條小街巷組成的一片區(qū)域,其中就有九如里公館,有明清長沙縣署和臨湘驛站,有清末軍機大臣瞿鴻褸宅第,有左宗棠踏過的石磚路,也有開埠后最早的長沙海關和美國領事館、英美洋行,湘雅醫(yī)學專門學校遷離后變身為毛澤東創(chuàng)辦的文化書社舊址,在這些歷史建筑之間,還間建有許多特色民宿、休閑清吧、文創(chuàng)企業(yè)坐落于此,別出心裁的咖啡廳、書店、中古店等網(wǎng)紅打卡點鱗次櫛比,濃密的樹蔭、光滑的石板路,悠悠的穿堂風從歷史更深處吹到今朝,被大家公認為“又老又潮”的一條街。
老舊的建于1924年的真耶穌教會堂,它清水青磚砌墻,外墻上嵌有“耶穌巷”石碑,方形花崗石柱支撐著高大的廳堂,半拱式門窗和木構樓梯、地板,兼具中西風格,是民國時期中西合璧的建筑風格。
新奇的是獨特的民宿、創(chuàng)意潮流網(wǎng)紅小店,與青磚白泥木頂?shù)臍v史遺跡建筑相對或相鄰,它們在你眼前心底碰撞、點燃,行走于這樣的街區(qū),你會像是走進一個尋寶的迷宮,舊或者新,鏡頭任意一個角度都能取景,每一幀鏡頭都能解說出不同的故事。潮宗街還有一家舊上海風格的網(wǎng)紅咖啡廳,其實咖啡廳的前身是湖南省糧食局的糧倉,他們甚至還保留了20世紀60年代的一塊糧倉牌匾,但店里用20世紀的樂曲吸引來不少游客拍照打卡。這種新舊整合的小店其實還很多。
午后,陽光變得更加炙熱,相鄰的連升街也逐漸蘇醒,各式各樣的創(chuàng)意小店一間間開門營業(yè),街上的中古店、服裝小店、文創(chuàng)店迎來一批批游客光顧。整個潮宗街都開始熱鬧起來了,熱騰騰的食物香氣,熱鬧的叫賣聲,絡繹不絕的人潮,時常有本地老人推著一個小推車,講著一口長沙話,叫賣著長沙獨有的小吃,然而會很熱情地問你從哪來……
這里的街市吹過五代十國的風,也淌過火燒長沙的淚,終于迎來了太平繁華……現(xiàn)在的潮宗街,之所以成為長沙的文化旅游街區(qū),當然離不開那些歷史塵煙中的故事,也離不開欣欣向榮的當下。當下,“亦間6500”這家酒店就意在“紀念”和“記憶”,它融合了老街故事,記取當年潮宗街“有機更新”時修舊如舊,使用最原始的方法請工人們手搬、肩扛,把全街按鋪放順序編號的6500塊長條麻石小心翼翼地挪開碼好,最終也是在專家指導下將一塊塊麻石復原鋪回。
昔年已逝,而今皆為故事。
你看,潮宗街的故事不屈不撓在繼續(xù),但它已經(jīng)褪去了沉重外殼,搖身變成新業(yè)態(tài)的老街。它從“朝宗”變成“潮濕”,然后變成了現(xiàn)在的“新潮”,既承載著長沙城的歷史與文化,也承載著長沙城的富強與安寧。也好,且藏它于此,可供各種不同的人前來逗留打卡,可打撈舊章節(jié),可填補新發(fā)展,也可汲取一份滿滿的快樂幸福。而我,逛到日頭偏西,浪跡一日我且歸去。
出潮宗門,身畔碧樹高樓車流如織,遠遠一襲江水粼粼北去,一橋躍起,挑起西岸人文,真正歲月靜好。
如此甚好!
唐櫻,中國作家協(xié)會會員、國家一級作家、魯迅文學院第四期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,現(xiàn)任長沙市文聯(lián)黨組成員、副主席,出版文學專著16部。其中長篇兒童小說《男生跳跳》獲首屆張?zhí)煲韮和膶W獎,長篇小說《南方的神話》阿文版在埃及出版發(fā)行,多幅油畫作品參展、被收藏。隨中國作家代表團出訪過法國、埃及等國家,文學成就載入《壯族文學發(fā)展史》。
來源:紅網(wǎng)
作者:唐櫻
編輯:施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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